临江仙

“这时会有一个人说话。他会讲一个故事,这样人们就不会害怕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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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鹤】第一千次初恋

《巧克力》里面的,1w2.

给大家拜个晚年。



第一千次初恋

战争结束后,我花了一年时间在心理医生那里治疗我的PTSD,有时候我以为它已经好了,可痛苦总来得悄无声息,从我的每一个梦中袭来,让世界都蒙上一层阴翳。就这样拖了两年,负责我的女医生说:你该换一个环境,住在一个悠闲且安定的地方对你的焦虑有好处。于是我迁往京都,在一条古老安静的街道上开了一家店铺,就在那里我曾见过两个男人,他们是一对同性伴侣。

见到他们之前,我从不相信爱情可以这样绵长,我从未想过生活还可以这样度过,我也没想到我读遍了书游遍了各地也没治好的焦虑会被他们抚平。

很抱歉我这样突兀地提起战争,我相信很多人都还不知道它,我之所以能够了解,一半是因我曾志愿参与战地记者的工作,在这场长达6年的战争里见证了它的十二分之一,另一半来自我所说的这两个男人,准确地说,是其中一个。我们经常说,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与溯行军的抗争就是如此。溯行军潜入历史,改变过去,企图打造一个新的世界秩序。而与他们抗争的,是时之政府带领的军队,由一些最勇敢而强大的人们组成,他们一次次回溯历史,在那个冷兵器的时代与信念作战,而时之政府和这些英勇的战士,却由于种种原因,在一切结束后带着如此重大的秘密,被尘封在机密档案里。

人们不仅倾向于改变历史,也习惯于忘记历史。

我第一次见那两个男人,就知道他们是从战争中走出来的人。这些人总有些与众不同的气质,警觉、强韧、从不完全放松的姿势,和随时能像豹子一样弹起的身体,当然最重要的是那双眼睛,如果你见到一个身体年轻眼神却苍老的人,要么他读了太多的书,要么他经历过战乱。

第一天他们来时,我着实为他们的相貌暗暗惊叹,我从未想过男人能够这样美丽。我用美丽,并非是说他们男生女相,而是一种超越性别的吸引力,像所有纯粹的艺术,让人只能叹上一声美。

第二眼我看到了他们的眼睛,心里一惊,我不太经常见到那些勇敢的军人,他们似乎在战争结束后就销声匿迹。我对他们一笑,说“欢迎光临”,墨蓝头发的男人温和地回礼。他牵着白发青年的手,动作自然又亲密,可那个白发的青年,却迟疑地看着他,神色迷茫又有些冷淡。

既亲密又疏远。

我暗暗起了疑心。

他们各自挑选了早餐,面对面坐下,静谧地等待着时间的流淌。

我隐约听见那个蓝发的男人对他的恋人(如果是恋人的话)说话,他讲话的语气很缓,声音叫人舒服,这个年代每个人都像走投无路的人抢银行一样抢时间,已经没有人这样慢条斯理地说话了。他们谈的是家常,主要是蓝发的男人在说,也说到这家店是新开的,他们是第一次来。这话很奇怪,“我们是第一次来”就像一句介绍,难道那双金色的眼睛不知道自己来没来过吗?

我心里疑惑,又不好去问,只能目送他们吃完早餐,牵着手离开。

第二天的同一时间,他们又来了,这一回什么都没有变,白发青年的眼神和昨天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戒备、疑惑,他把我搞糊涂了,我一度以为他们其实有什么矛盾,而那个蓝发的男人用了什么手段才强迫他留在他身边,可是即便如此,他为什么从来不向我求救呢?

第三天。

第四天。

……

整整一个月,什么都没有变,迷茫的眼神、家常的谈话。偶尔蓝发的男人会说:你上一回很喜欢吃这个。就像白发青年什么都不记得一样。

第三十八天,我终于有机会得知真相。

 

 

我有时还会回想溯行军,他们带着那些阴冷的骨刀一遍遍出现在我的梦里,仅仅半年就给我留下了深重的心理创伤,我无法想象那些在战场上坚持了六年之久的人,他们是怎样的坚韧和顽强。

每个人都会悔恨自己的过去,哪怕是两三年前的一件蠢事都会在你拿着书打着瞌睡、即将睡着之际在脑海里投下一颗炸弹,叫你辗转反侧不得安生。我相信没有一个国家的国民对他们的历史完全满意。“去改变那些痛苦的回忆吧,”这或许是溯行军的一个理由。很多个困惑的夜晚我甚至想,溯行军何错之有?

我是从这个故事的主角——那一对同性伴侣身上得到问题的答案的。

第三十八天,蓝发的男人——他的名字是三日月宗近——他喝了一口咖啡,眼睛深得像海,微笑着告诉我:“我的爱人每天都会死去。”

古籍里有个词,朝生夕死,代表很多个意象,不知昼夜的浮游、朝开暮落的熏华草,都是美得让人心碎的概念,然而这个例子真正放在我面前,我才知道它有多么残酷。我也是那时才知道,爱有多么不可思议。

 

 

短暂性失忆症。

白发金眸的男人——他叫鹤丸国永——去洗手间时,我终于鼓起勇气,来到三日月宗近面前,问出我一直以来的疑惑。

三日月晃了晃左边一缕略长的刘海,深邃的眼睛专注地望着我,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他的眼睛里住着月亮。他垂眸回想了一下,依然带着温和如春风的微笑,过一会儿才抬起头,轻轻吸了一口气,把这个奇怪的病症的名字说了出来。

鹤丸在战争结束的那一年,在一场不知名的战役里,头部受了伤,当他醒来,他的记忆停留在公元2204年,号角吹响的前一年。他不记得时间溯行军,也不记得并肩沙场的战友,更不记得他在军队里结识的恋人三日月宗近。他们曾经在战场上把后背交给对方,曾经相互配合完成了几乎不可能的任务,曾经在战役结束后的短暂安宁里幕天席地,仅仅是一起躺在草地上看星星都能带来无上的快乐,这一切他全部忘了。

三日月说,那时他想,一切都会过去的,大不了他再追鹤丸一次。

这太糟糕了!我几乎要脱口而出。我这样一个旁观者都能替三日月和鹤丸感到那份痛苦,我想如果我是他们,我会无法呼吸。

可三日月摇了摇头,依旧挂着习惯性的微笑,眼下它看起来像是苦笑。

“永远不要以为这是最糟糕的。”

第二天鹤丸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和前一天一样惊慌,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战地医院里,他挣扎了很久,即使是三日月去安慰他——前一天他们已经告诉过他和三日月的关系了——也无济于事,他对三日月充满戒备,像看一个陌生人。

我试着在这里描绘三日月的心理,随后放弃了,我只能同情,不能设身处地地感受那种痛苦。有一天你的爱人醒来,说他从未见过你,他不相信你,这该是怎样的生活。

三日月却笑了笑,说:“我早已习惯每个早晨被他踹下床了。”

 

又观察了整整两天医生才敢确诊鹤丸的病,他说那叫短暂性失忆症,一旦鹤丸陷入沉睡,他就会忘记当天发生的一切。他的时间永远停留在2204年的某一天,盛夏,鸣蝉聒噪,阳光热辣,平凡的一天,没有战争也没有三日月。

鹤丸听后,沉默了好一阵子,然后问医生:“你是说我每天都会死去吗?”

死去。我听到这里,一时间愣住了,假如一个人活在时间的断点里,假如他所度过的每一天都是不连续因此无意义的,那么他还算不算活着呢?

我问三日月:“那你怎么办呢?”

三日月捧着咖啡杯,轻描淡写地说:“那我就让他每天重新爱上我。我了解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记得我们共同度过的日子,事实上任何事情只要习惯了都总能找点一点门路,爱也是。”

我大为震惊,嗫嚅道即使是这样的爱,你也不放手吗?

三日月说:“我甘之如饴。”

他微笑起来,眼神简直可以说是甜蜜而幸福的,把那些若有若无的忧郁和自身与生俱来的深沉都遮住了,他说:“今天是我们的第一千次初恋。”

语调轻快,语音缠绵。

第一千次的初次见面,与第一千次的初次相恋,这是两句没有错误的病句,像历史上所有的悖论一样惹人倾心。

我打心眼儿里祝福他们,世间最美的祝福语在我嘴边打了一个转儿,还没出口就被三日月惊慌的神色堵了回去,他问:“鹤丸怎么还没回来?”

我这时才意识到,我们已经谈了很长一段时间。

 

 

鹤丸国永从那时候消失了。

我的小店刚开,监控没有装全,录像只能拍到后门附近,短短几秒,一伙黑衣人簇拥着鹤丸,从后门走了,我根本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我店里的,最后一个黑衣人离开之前,面对监控,扬起了手中萦绕着黑气的太刀。

三日月的瞳孔骤然收缩了。“历史修正主义者,”他说。

我愕然,随后他对我解释道:“溯行军的余孽。”

那是公元2214年8月10日。

 

 

三日月那天匆匆离开了,我猜他大约知道要去哪里寻找鹤丸,也猜那伙黑衣人是故意对监控暴露身份,以设下一个陷阱请君入瓮。我惶惶不安地担心着三日月和鹤丸,也担心他们曾经的战友,我想要祈祷这对有情人平安无事,却不知向谁祈祷,正如我在过去的三年里,极端无助却不愿相信任何一个宗教里人格化的神。

七点,上班族开始在我店里打包早餐路上吃,我心不在焉,装错了好几个人点的面包。八点,附近比较悠闲的人家开始遛狗经过,陆续来买一点精致的点心,我再次算错了账。九点,十点,十一点……他们都没有来。

那天我没有关店门,熬夜等到了第三天,仍未见他们的踪影。

 

 

现在我可以讲讲那几天之内发生的故事了。

我的描述是根据三日月简略的口述所写的,但口述不足以补完一个故事,所以我发挥自己的想象,添油加醋了许多。某种意义上说,它在我的发挥下,已经不是原先的故事了,但我希望把它记述下来,保留并分享我的震撼与感动。

 

 

三日月在第一时间联络了他许久未见的上司,他们称作审神者的人,通讯器接通的时候他有点恍然,仿佛一瞬间回到了遥远的战场,鹤丸在肩后单手横刀,扬着下巴对着阳光笑。他一向很白,无论是江户时代的太阳还是幕末京都的暖阳都没能晒黑他出刀利落的手腕。鹤丸夸张地掰着指头数他解决了多少敌刀,并向擦着刀的三日月宣布他比三日月的战绩要好,三日月微笑着不置可否。很多次三日月回想起这一幕,想要与鹤丸分享他那时的快乐,却只见到鹤丸迷茫的神色,于是三日月想,他不能忘记,假如连他都忘记了,那记忆里那么美好的鹤丸就真的被埋葬在了时光里,一如鹤丸记忆里的三日月。

审神者冷静的声音把回忆的画面打破,她说最近确实追查到了一伙历史修正主义者的踪迹,他们还没确定敌人有多少、意欲何为,故而未敢打草惊蛇,没想到却先输一着。

三日月静静地听着审神者说的情报,就像他一直以来不慌不忙的姿态,却在自己都没注意的时候紧紧抓住了通讯器,几乎要把它捏碎了,才惊讶地松了松酸痛的手。

他在审神者的尾音里呼吸了一口夏日暖得过分的空气,然后问:“为什么是鹤丸?如果他们要报复,选谁都可以,也不需要把他带走这么麻烦。”

审神者沉默了很久,才郑重地念道:“第3番,三日月宗近。”三日月下意识站得笔直,却没说话,听着审神者继续说:“你知道当年那么多人应招入伍,为什么只有你们寥寥一百余人活跃在与溯行军战斗的最前线吗?”

三日月眯起眼睛:“您当年说历史修正主义者潜伏在各国政府里作梗,时之政府被限制使用大规模人力。”

“你当年就不信是吗?”审神者直白地笑了一声。

三日月也笑了,模模糊糊应了一声。

“是钥匙,”她考虑着道,“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进行时空穿梭的,假如时空本身是一道大门,那只有某些得到许可的人才能够通过。这种许可更近似于一种天生的能力,甚至不写在基因里,专门的研究团队这么多年也没能解开这个秘密,最后他们宣布这是一项天赋,就像是被选中的人。很抱歉出于众多考虑,这个秘密我们没有向你们公开。”

三日月缓缓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所有疑惑在一瞬间串成了一根线抽走了他全身的力气:“怪不得溯行军余党众多却再没潜入到过去,因为他们当作钥匙的领导者已经被歼灭殆尽了——他们带走鹤丸,是想利用他,重新开启这场战争!”

审神者叹口气:“不仅如此,开启门需要本人自愿,所以他们选择鹤丸,因为他根本不记得从前与溯行军的恩怨……他们甚至可以把他洗脑成溯行军的一员……”最后这句话她说得很轻,语音都模糊起来,她听到三日月在另一端的呼吸声,从轻微的气流声里判断出他需要片刻的安静,于是她下意识咬住了嘴唇,听着他呼吸。

审神者再次开口的时候语气果断:“三日月,我向你保证,我们会倾尽全力救出鹤丸。但如果……万一,我说万一,他已经成为了溯行军的钥匙,你有亲手折断他的觉悟吗?”

仿佛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凉下来,从心脏泵出来的时候把胸口都凉透了,三日月疲惫地合上眼睛,牙关咬得很紧,直到两腮都酸痛起来才回答了审神者,这根本不是那个问题的回答,却异常坚定:“我有让他回到己方的信心。”

 

时隔四年三日月再次回到本丸,几乎所有能到场的人都被审神者召来了。

他们的秘密基地看上去根本不像一个军队驻地,庭院与山脉、流水与回廊相映成趣。穿过曲折的木制走廊三日月远远听到和泉守兼定和长曾祢虎彻说话的声音,他们一直关系很好,像亲兄弟。

他推开门,像往火上浇了一盆冷水,一室喧闹安静下来,以至于三日月默默摸了一把脸,想他的表情不至于那么可怕吧。事实上他确实一如既往不动声色,只不过他从前的战友们并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他们擅长行动而不长于语言。

直到髭切拍了拍他的肩膀,问他这几年过得怎么样。三日月说今天以前他和鹤丸都还过得很好,习惯性地反问了一句髭切近况。髭切笑起来,虎牙一闪一闪的,他用他特有的那种天真声音说:“我啊,最近开始写小说了呢。我正在构思一个场景,是一位退伍老兵,穿着一身齐整而陈旧的军装,拄着手杖独自坐在公园的长凳上,除了咳嗽从来不弯下他挺直的腰板。直到夕阳落下,夜幕四合,没有一个人来,他才确信,今年以后除了他,再也没有人参加他们老兵的聚会了。”

膝丸张大眼睛,不大敢相信地说:“兄长你不是在网络上连载言情小说吗!”

髭切略有尴尬地回过头,心平气和道:“那个谁你闭嘴。”

三日月没有对他们兄弟一直以来的“忘记名字”游戏笑出来,他只是低低地说:“这不会是我们任何一个人的结局。”

髭切盯着他,声音是流淌的蜜糖,“希望如此。”

坐在中间位置的审神者清了清嗓子:“既然人齐了,我们开始会议吧。根据情报人员送来的资料,溯行军藏身的据点在城市东南方,人数约有三十人……”路线图被投影在会议桌上空,陆奥守吉行双手抱胸看了一会儿,说:“从外面看是和池田屋是差不多的规格嘛!”

然后骤然噤声。

坐在他对面的大和守安定从到场以后就没有说过话,这时候眼神更加黯下了几分。他们都知道在池田屋一战中,他失去了加州清光。

投影的蓝色光点在空中凝固,就像一块搭房屋的积木。

“我们需要内部的构造图。”大和守安定轻轻地说。

 

 

鹤丸再次见到三日月的时候,是第二天的傍晚。天空在夕阳上方呈现一种粉色的光彩,与蓝色交织在一起,鹤丸站在窗口眺望着夜幕降临前的天色,隐约想起他曾见过另一种天空、另一重明月,在某个人的眼睛里。

两个溯行军在他身后持刀挺立着,今天早晨他醒来后,他们告诉他,他是溯行军重要的一员。金属与奇异材质碰撞的刺耳声音从另一个方向传来,鹤丸转过身,三日月被几个溯行军粗暴地押解着,掼到他面前。

三日月身子晃了晃,肩上有血,也随着他晃了晃,可他立刻就站得安稳且笔直,像一把剑。他背后的溯行军按着他的肩膀,像是强行要他跪下去,然后发出低哑的、不像是声带能够制造的声音:“我们发现他潜入了我们的基地。”

鹤丸端详着三日月,不期撞进他眼中的月亮里,一瞬间他脸上的冷漠像面具一样碎了,又在不知不觉间重新冻结起来。同一瞬间三日月不再抵抗,他顺着溯行军在他伤口上施加的力道弯下了腿,单膝跪在了鹤丸面前,一双漂亮的眼睛柔和地看着他,像一位骑士跪拜他的王,也像一个求婚的大男孩。

而鹤丸只是疑惑地、冷漠地俯视三日月,他问:“你是谁?”

你是谁?

三日月苦笑,这句话他听了一千遍,从没有不耐烦,每一天早晨他都会告诉鹤丸“我是你的爱人。”

可是这一次三日月哭了,鹤丸有点震惊地看着眼泪无声地从他眼睛里涌出来,好像那轮月亮再也受不住焦灼,融化成了炽热的水银,三日月流着泪微笑起来,声音里是压不住的哽咽,他第一千零一次说:“我是你的爱人。”

鹤丸皱着眉说:“可我不记得你。”

今天早晨,溯行军告诉他,他痛恨时之政府,他想要改变过去来取回每天都会失去的记忆,他是历史修正主义者最优秀的一员。他们甚至没有跟他提起三日月,只要他们能保证鹤丸每天晚上睡过去,就算是他深爱的人都无法让他相信。

鹤丸在他们眼里是一张纸,每天都能用铅笔在上面涂画,安眠药就是他们的橡皮,第二天他总会变成一张崭新的白纸。他们拥有无数次机会不断地修改,还有什么更历史修正主义的方法呢?

那个嘶哑的声音接着说:“他要怎么处置?”全身绷起的肌肉表现出一种嗜血的味道。

三日月暗中眯起了眼睛,他从来都是一个准备万全的人,为了鹤丸孤身潜入是他做过最冒险的事。他在心里模拟着近身战的画面,如何旋身击倒那个正在分心说话的溯行军,如何挣脱钳制他伤口的另一人,如果有可能的话,如何把鹤丸带走。

“不许杀他,”鹤丸说,“先关起来。”

溯行军和三日月同时深深地凝视他。

“可是这个人很危险……”

“我说,不许杀他。”鹤丸话说得坚定且威慑,他在扫视溯行军的时候视线在三日月脸上停留了一下,就在那一刻三日月决定放弃反抗。

他怎能忘记这个眼神呢?在过去不知多少次的任务里,每当鹤丸这样看他,他都能从眼睛里读出他的话:交给我。

把你后方的战场交给我,把你脆弱的脊背交给我保护,就像我交给你的一切一样。

三日月感到每天都会逝去的那个鹤丸在片刻中重生了,也许他自己都意识不到他在看三日月的时候做出了什么样的保证,也许那个眼神是一种镌刻在身体上的记忆,就像一种抗体,而三日月是它唯一的抗原。他早已不记得,却也永远不会忘记。

三日月被溯行军带走的时候想,无论如何我都会相信你。

 

阴暗的地下室里三日月捂着肩膀盘膝而坐,溯行军太过自信了,他们甚至没有锁住他的手脚,仅仅是没收了他身上能找得到的武器。他扯下一截衣服给自己草草包扎了一下,在军靴的一角按了一下,取出一片极小的屏幕投影在不易被发现的地方,芯片在他体内,溯行军不知道时之政府的装备。

他接入频道,先看到的是他亲爱的老战友们在确认他无事以后的闲谈。

小乌丸说我第一次听三日月哭诶,这孩子原来长了泪腺吗。

小狐丸说就连我也很惊讶。

笑面青江意有所指地说只是哽咽了一下你们就满足了吗。

审神者没忍住插了话,说刚才在与上司报告,居然错过了三日月哭这等昙花一现之事。

髭切说审神者放心,我已经录下音了,等下私发给你。

三日月在空中的虚拟键盘上画上了一个微笑。

频道内集体安静下来,操作端的今剑机智地切换成了语音模式,审神者咳一声,语气很是正式,先是慰劳了三日月的辛苦又问候了他的伤势,并未对私人感情发表任何意见。

三日月说:“你们刚才什么都没有听见。”

全体称是。

三日月把画了一半的路线图传输过去,气氛一瞬间变得严肃,他只来得及探查了一半,上面三层都处于未知状态。

审神者皱起眉,就这个情况发起进攻也不是不可以,但风险要比预估的大,可三日月已经身在囹圄,他们很难再次派出单人潜入。

三日月说还有鹤丸呢,我相信他会有办法的。

审神者沉默了一下,几乎不忍心地提醒三日月,已经是8月12日的凌晨了,第三天了……言下之意是鹤丸早该把他忘了。

三日月摇了摇头,每一个字都说得毫不怀疑:“我很清楚我处于什么状态,鹤丸也是,有些东西他会忘,但有些东西他会铭记在心。”

一阵安静过后,一直没有发话的数珠丸恒次说:“我们信任鹤丸,也信任你。”

 

话是这么说,可直到外面传来溯行军倒地的声音三日月才真正松下了心里绷着的弦。鹤丸到底没有辜负他的期待。

他向被打开的囚室门望去,鹤丸的眼睛在骤然洒进来的光线里依然亮得显眼,那种纯正的金色是三日月最迷恋的色彩。

“你走吧,三日月,我相信你。”鹤丸坚定地说,“比起溯行军,我更相信会为我流泪的你……”

三日月的眼睛一下子睁得很大,一个令人惊喜的猜测在他心里产生,他甚至不敢看鹤丸的眼睛,不敢向他确认刚才的话,以至于他一下子都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他艰难地问:“你终于记住我了吗?”

鹤丸摇了摇头。

意料之中,可三日月的心还是沉了下去。

“从我被溯行军带走的那一天起,就没有睡过,他们让我吃下的东西我全部吐出来了。我还记得第一天早上我们在同一张床上醒来,但我一直不能确信……直到我看见你流泪了……那时候我想,我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一个为我哭泣的人呢?”

“对不起,我依然不记得你和我的过去,我甚至不记得我爱你……但我相信你。”

鹤丸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三日月一下子抱住了他,抱得很紧很紧,紧到鹤丸感到喘不过气来,三日月在他耳边轻轻地抽气,鹤丸不自觉地也开始鼻酸,他想也许是流泪的冲动而不是三日月的拥抱让他呼吸困难,可他为什么要哭呢,明明他记不得三日月的过往?

三日月抿着唇,尽力微笑着用脸颊蹭了蹭鹤丸柔软的头发,即使是这个简单的动作都让他心中充满了珍重的柔情。他不知道自己抱了鹤丸多久才舍得放开他,轻轻吻了一下他前额的刘海,像虔诚的信徒亲吻圣像,像飞鸟亲吻花蕊。他的声音柔得发颤。

“鹤,明天,明天我们就回家好吗?”

鹤丸看着他,郑重地点了头。他不知道这是四年以来三日月第一次跟他说明天,对鹤丸说明天就像在说下辈子,说另一个世界,哪怕说到做到也像在骗他,三日月从来舍不得骗他。

微型耳机里不合时宜地传来几声唏嘘,就连蜻蛉切这样的老实人都忍不住叹口气,惊扰了三日月满腔的柔情,他隐约还能听见乱藤四郎哭出了声,一期一振在安慰他。

饶是三日月也禁不住有点脸红,他最私密的情感暴露在他最熟悉的一群人面前,要不是还有未完成的任务他简直想把信号屏蔽掉。

他按了一下鹤丸的肩膀,像面对本丸中任何一个人一样。他用口型轻轻地说:等我。

 

 

“三。”

和泉守兼定带领着自己的小队在埋伏在拐角处。

“二。”

大典太光世在脑海中再次确认三日月发来的完整的路线图。

“一。”

两名倒地的负责巡逻的溯行军上方,三日月握紧了拳。

审神者的声音从耳机里清晰的传来:“行动!”还有心里一句没有说出的话:“愿诸君武运昌隆。”

几道人影飞驰而出,出鞘的刀刃上雪亮的反光也像旋转的钻石一样稍纵即逝。

 

最顶层的房间里,不时传来报告下层被攻破的消息,身在领导地位的溯行军只是挥了挥手,对鹤丸说:“是你的力量发挥作用的时刻了。”

只要你开启这道时空传送装置,只要打开这道门,我们就能再次掀起一场战争,甚至支配世界!

他们所有的希望都赌在了鹤丸身上。

鹤丸对他露出坚定不移的眼神,他的手抚摸在圆形装置表面代表地支的浮雕上,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他心里:他真的能打开,而且他记得怎样打开。这种记忆不在大脑里而在肌肉里,他闭上眼睛,双手像是早已习惯这套动作一样娴熟地操控着,从那个奇异的通道开口处出现了光。溯行军激动地说不出话。

隔着光,鹤丸看见房间的门口站着三日月的影子,只有一个影子,他却能感到三日月的绝望。

下一秒,血光四溅,溯行军首领的头颅落地之时,才看得见鹤丸手上拿着一把萦绕着不祥气息的刀,是从他腰间抽出来的。

光消失了,时空的裂隙在他面前关闭,他看见鹤丸在对他说话,却听不见声音,只能勉强分辨出口型,鹤丸说:“我可不是那么好骗的。”原来并没有骗过他吗?首领恍惚地想,眼睛和传送装置一起熄灭了。

背后有另一把刀砍过来的风声,像把空间撕裂了一个口子,鹤丸来不及转身也没有转身,三日月在他身后接下了这一击,就像他们以前无数次的配合一样。鹤丸把溯行军的刀向地下一掷,身子晃了晃,终于无力地跪在地上。三天以来他没有睡过一分钟,也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在三日月为他心急如焚的时候,他同样在殚精竭虑。现在三日月在他身后了,他终于可以放松了。

刀锋相碰撞的声音,此刻三日月觉得无比刺耳,即使听了再多遍也难以习惯。他多想回头看鹤丸一眼、抱一抱他,却连这么简单的愿望都无法实现。他焦躁起来,几乎每一刀都大开大合,只求快速击杀对手,连风险都不顾了。

一把打刀横插进战斗中来,替三日月把利刃落下的轨迹牵引过去,他这才有机会退出缠斗。是大和守安定。

他对三日月说了他今天说得最长的一句话:“这里有我们呢,你们陪一陪对方吧。”

三日月郑重地对他点了点头,收起刀抱起鹤丸,唇边忍不住笑意,既是为他的鹤丸平安无事,也是为他的战友至仁至义。

他带着鹤丸穿过宽阔的战场,和泉守和大典太带领的两队人与溯行军战斗着,间不容发的战机擦过三日月的肩膀,他没有回头,他知道他的战友说“交给我们”的时候,就像鹤丸用眼神说“交给我”一样,他可以奉上无条件的信任。

 

他们在一个无人的角落摊坐下来,三个不眠不休的日夜里积累的所有疲倦都爆发出来。三日月没有松开鹤丸的手,轻柔地让他睡一会儿。

可是鹤丸拼命睁着眼睛摇摇头。过了一会儿三日月才听到他的声音。

“……三日月,我是朝生夕死的。每一个夜晚,我在沉睡中死去,第二天又变成一个崭新的人,没有记忆也没有灵魂,你能想象一个人每天都要经历死亡吗?”

三日月轻轻地点头,说我知道。

“即使如此我也爱你,爱每一天的你,我愿意拥抱着你迎接死亡,然后在晨光里,爱上一个全新的你。”

“鹤丸,鹤,我从没考虑过爱情是什么,是性也好是婚姻也罢,是清晨六点的吻是想触碰又收回手,这都无所谓。于我而言,爱情就是一次又一次地爱上同一个人。于你也是。”

鹤丸听着,不自觉流出泪水来。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呢?他每一天都要死去,又在日复一日的千秋万世里一次又一次地爱上三日月,义无反顾。命运于他不是三女神的丝线而是彭罗斯楼梯,是没有尽头的莫比乌斯带。他站在永远不会结束的至高点上,而三日月在他身侧,告诉他我陪你一起走,这条单调回环的路我陪你走一辈子。

他终是抱住了三日月,在他怀里忍不住哽咽,他说:“三日月,我不想睡过去,我不想忘记你……”

我不想在醒来时再次质问你是谁,我不想忘记我们共度的每一天,我不想忘记你为我哭泣的样子,我不想忘记……我爱你。

他抬起头,急切地吻三日月的双唇,吻得绝望、毫无理智,眼泪从脸上划过打湿他们相连的唇角,一点点濡进口中,蔓开轻微的苦涩。

三日月微笑起来,轻轻捂住他的眼睛。

“睡吧,不要怕,明天我会再追求你一次。后天也会,每一天都会。”

“我们会像任何一对恋人一样,度过漫长的人生,在每一天里重新爱上对方。”

“第一千零一次的初恋,也请你多多关照了!”

 

 

我等到第四天,万念俱灰。我想生活刚刚赐给我一点转机,就要我见证一场悲剧。怎么有人会忍心打断他们的第一千次初恋呢?怎么有人会忍心破坏这样美好的感情呢!

在我拉上卷帘门的一刻,身后传来一道不可思议的声音:“今天要休息吗?”

我脖颈僵硬地转过头,三日月和鹤丸手牵着手,仍像第一次来我店里的样子,又仿佛有什么不一样了。

 

我坐在吃完早餐的三日月面前,听他用那种波澜不惊的口吻讲完这个长长的故事,感到就像经历了一场冒险、一场春秋大梦。后来我查找过相关的资料,为人的解剖结构与精神意识的联系感到深深惊异。仅仅1400克的人脑竟能承载人全部的高级功能,脑神经交叉、连结、延伸,掌管人体的运动、感觉、语言、情绪、学习,乃至记忆。人永远想象不到,人脑在思考时电荷飞速移动的样子有多么壮观,就像在精神的世界里放起一场夏日的焰火。而掌管长期记忆的海马结构,在进化上是脑的古老部分,人类仍对它知之甚少。

那件事情之后,他们还是每天来到我的店里用早餐。有时我似乎感到鹤丸的态度变了,偶尔他会对三日月和我微笑,渐渐不那么戒备了,可他明明忘记了那惊心动魄的三个昼夜。

我想鹤丸是爱三日月的,哪怕他们每天都是初次见面。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爱在记忆之外。

我在期待一场人类医学史上的奇迹,我知道三日月也在静静地等。或许有一天,一遍又一遍重复的感情会被身体铭记,最终转化为不可磨灭的记忆。

 

 

十一

我想,无论是历史修正主义者,还是主张维护历史的时之政府,亦或是芸芸众生,每个人都有那么一些后悔的事、遗憾的事。如果那个时候勇敢说出来就好了、如果那时没有那样做就好了、如果我再努力一点就好了……这样的想法每个人每天都会有。

这是驱动历史修正主义者踏上歧路的内因:

心有不甘。

但是三日月和鹤丸,让我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他们从不后悔,他们的每一天都是宝贵的、充实的、无悔的,他们从不把事情拖到明天。

把每天当作最后一天来过的人,原来竟比普通人活得更加认真而幸福吗?

三日月说:“永远不要以为这是最糟糕的。”那时我理解的意思是,生活永远有更糟糕的在等待着你,现在我恍惚领悟到,他的意思是说,即使在这样糟糕的情况下,都还有生机和希望。

后来我读到一首古老的诗,那上面有一句话,让我刹那间泪流满面。

写的是: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犹未悔。

原来人是可以选择无悔的人生的。而诀窍就是爱。爱一个人、爱你的国家、爱你的信仰、爱你所坚守的公义与真理、爱这高悬在天上的太阳,去坚持那些“心之所善”。哪怕这份爱情在每个夜晚死去,也终将在下一个黎明重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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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写了俩月,差点就没写下去,写完了自己看着还蛮微妙的www很想看评论www

一直想把最后一段改改,也找不到那时候的感觉了,先放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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