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太芥】先生的心
假如太宰是一个温柔的老师，假如芥川不曾经历过黑暗。
夏目漱石的《心》设定
我初遇太宰先生的时候，是在一个夏日的海滩。
那一年先生四十一岁，我十九岁。
那时候我刚上大一，按照父母的意思学了医。我没想过搞科研在SCI上发表论文，没想过悬壶济世锦旗挂满办公室，仅仅是学了就学了，不会逃课不会挂科不会没有责任心，但也不曾沉迷于此。
我缺乏热情。
我对许多东西感兴趣，可没有一样能让我真正全身心投入。因此我很迷茫。我畏惧与人交流，如果可以我宁愿永远一个人待着，尽管我知道大部分人都心怀善意。我从不让任何人看出这一点。
我隐约觉得我与他人是不一样的，不，请不要认为这是一种故意抬高自己身价的说法，于我而言这是痛苦。我对大部分人会感到激动的事情无动于衷，这时候我总是装作和别人一样兴奋。我会去思考一些高深的东西，可越想越觉得自己一无所知。
我想我凭什么有优越感？我又为什么这么自卑？
我不知道。直到我遇到了太宰先生。在那个夏天。
那一天在人群中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先生，毕竟他是如此与众不同。
与其说他在游泳，倒不如说他在水上漂浮，像一叶浮萍，不做任何抵抗地随着波浪起伏。先生的腿很长，身体不算健壮但有浅浅的腹肌轮廓，从男人的角度我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身体美得恰到好处。
我游过他身边，一开始担心是一位溺水的游客所以观察了一下，发现他很惬意便游开了。第二次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不知为何我突然停止了动作，试着像他一样将自身交给浪花，渐渐卸力之后我发现不但沉不下去，而且还很舒服，头顶的天空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大得惊人，蓝得耀眼。
于是我们两个素昧平生的人第一次产生了交集。我们一起躺在海面上看天空，想的却是完全不一样的事情。
更衣室里再次遇见了先生，我被他的脸震惊了一下，差点以为是哪一位演员。虽然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却少得可怜，但是从他的眼睛中可以看出他不是一个年轻人了。那双眼睛里有淡漠，有温柔，如果再加一点朝气一定会被看作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可惜并没有。
先生周身散发出忧郁的像水一样的气质，那是一种很特殊的感觉，似乎只要有人搭话，他就一定会微笑，然后温柔地回应，可等人走了之后又会回归淡然。
生平第一次，我主动跟陌生人搭话。
不出我所料，先生对我微笑，然后温柔地回应了我。
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我竟记不清了，大约是：“你好，芥川君。”
他的声音很低但不沉，尾音绵长，像是低低的叹息，好听得醉人。
那时我想，世上怎会有这样完美的人。
后来我与先生成为了朋友。连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我是一个极不爱讲话的人，先生也不健谈，但我们待在一起的时候，沉默不会显得尴尬，那真是一种如坐春风的感觉。
我时而到先生的家中拜访。医学生与“悠闲”二字无缘，但我总能找到时间去见先生。有时背着解剖图谱，会想到先生的身体也是这样的构造，便觉得课本不再枯燥。这想法可能很奇怪，因为图谱绝对算不得好看，但与先生联系起来，似乎世界上的一切都变得美好了起来。
先生独居，家中整洁而空阔，离他家很近的地方各种植物都长得很茂盛。有时我们一同散步，有时会聊天。先生的学识惊人得广博，古今中外的书籍他都有涉猎，谈到任何话题他都能回答，似乎他早已识尽这偌大的世界，先生偶尔表达的观点另我拍案叫绝。可是很奇怪的是，我从不曾见他工作。我想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在很多行业一展身手，可他拒绝这一切，只是活着，浪费自身的才能。他似乎总在背负着什么，我却不敢去询问。
很多个夜晚我们坐在先生家的外廊上，喝着酒或者赏月，每次我都会想起梦枕貘的《阴阳师》里，博雅与晴明时常会像我们一样，对着月光饮酒，就连静默的气氛都是美好的。所不同的是，博雅会说：“今晚夜色真美啊，晴明。”而我，从不敢把这样的话说出口。
我第一次叫“先生”的时候，先生有些惊讶，打趣我说：“以后你成为了一名医生，我倒要喊你‘先生’呢！”我摇摇头，说我预感您将会教给我很多。
先生笑了笑，“可我连自己都搞不懂呢。”
先生从来没有欺骗过我，包括这句话。
很多年后我回想，先生当真不是一位好的人生导师，他连自己都无法救赎，怎么去教导他人呢?
可他也真的教了我许多，从他的所见所识，到文学哲学，甚至于情感。我不知道我对先生抱有怎样的感情，那应该不是爱，也不是喜欢，但也不是单纯的友情，一想到他，我便觉得心都静了下来，觉得世界没有我想的那么可怕，我还是可以勇敢地面对每一天。多奇怪，先生这样忧郁的人，传递给我的却是正能量。
先生也是有朋友的，有一次我去他家中，正巧遇上他的几位旧友聚在一起。先生在他们中间显得格外高兴，见了我来，他招呼我过去，介绍给朋友们：“看，这是我徒弟芥川君。”语气那么骄傲，音调比平时高了几度，仿佛我为他带来了很高的荣誉。我从心底里雀跃起来，似乎我从前世便在等待着他的夸赞，经历过求而不得的一辈子，终于今日听到这一句赞赏，顿时觉得死而无憾。
坐在先生旁边的中原先生认真而有礼貌地打量我，转过头面对太宰先生时换上了一脸嫌弃：“太宰，就凭你？不要误人子弟了！”
太宰先生回答中原先生的表情和语气，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因为那一瞬间我觉得我不认识先生了。他的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容，声音轻浮，自带波浪号：“诶~~小矮子不会是在嫉妒我有个好徒弟吧？也是呢，谁愿意跟你这种蛞蝓学习啊CHU~YA~”语调贱到我都想打人。
果然中原先生举起拳头对准了先生，被国木田先生摁住了。
先生不知道，他看中原先生的眼神是亮的。
喝酒的时候有人提议玩游戏，先生便笑着说，好啊，输了的人就对我说一句想说的话吧~
第一轮输的是与谢野医生。与谢野医生是位大美人，即使与先生差不多年纪也风韵犹存，她与我在学校和医院所见的任何一位医生都不同。
与谢野医生盯着先生，说：“我可救不了心病，太宰。”
先生带着与以往的和煦完全不同的笑容，回道：“我知道啊。”
第二轮输的是我。
那一瞬间我想了很多。先生在他人面前总是轻浮又夸张的样子，一个人或者面对我时却忧郁而淡漠。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算作一个例外。毕竟我与他结识时，他待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道是真正的样子被我看见了所以不再隐瞒，还是我对他而言本就是特殊的。我期待是后者，又不知道我为何要如此期待。只是，“全世界他只对我一个人温柔”这个想法将我全身烧得通红，我感到有什么话不得不说，这恐怕是此生唯一的机会。
所以我嗫嚅良久，最终却只说了句：“谢谢您，太宰先生。”
先生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笑脸，声音却沉了下去，回应地驴唇不对马嘴：“抱歉，芥川君。”
桌上众人看我的眼神变的奇怪，像是同情。
我不知道他们在同情什么，也不知道先生为什么道歉，但我隐约知道不能去问，不要改变这看似美好的现状。
第二年的寒假，我离开学校，走之前向先生辞别。先生还是那副淡漠的样子，微笑着对我说保重。
寒假里，我给先生寄了很多封长信，他偶尔回我一两封，都是简短的。我自然不介意，但也期盼着他能与我多交流一些。
当有一天一封沉甸甸的信件落在我手上时，我却心里一沉，似乎有什么压抑已久的预感爆发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信的开头，他叫我“龙之介”，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我，我却高兴不起来，我隐约觉得，此生不会有第二次了。
那样长的一封信，先生写尽了自己的一生。他告诉了我织田作之助、中原中也，他将港口黑手党和武装侦探社全部讲述给我，他说这个世界上有异能的存在，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被他放到我眼前，但因为有先生的存在显得格外真实。他说他的一生充满肮脏与失败，遇见我的那天他本想自杀，可他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过去的自己，迷茫而敏感，还有被深深埋藏的骄傲。他想救赎我，所以等到了第二年才去死。
我匆匆赶回东京先生的宅子，已经太晚了，我连先生的遗体都没有见到，据说是中原先生和侦探社的大家操办的后事。中原先生……对！中原先生！既然有异能的存在，那一定有人拥有起死回生的异能！
我去找中原先生，跪在他面前求他，希望他能找到那样的异能力者。
中原先生只是叼着烟，盯着我说，你以为他愿意复活吗？
我如遭雷击，伏地大哭，我的心底总有着“自己对先生而言是特殊的”这样的侥幸。可我从未想过，先生愿意为我活下去吗。连中原先生都留不住这个人，我何德何能让他为我继续他那“肮脏而失败”的一生呢？
我浑浑噩噩地离开中原家，隐约听到中原先生骂了一句“混蛋青花鱼！”
后来我读完了医学院，在医院的各个科室轮转实习，遇到过各种各样的人。有的人想死却没死成，有的人求生意志坚强却活不下来。每一位都让我想起先生，若是先生，面对这样的状况会怎么做呢？可再没有人回答我的问题。
再后来我如愿成为了一名医生，不拔尖也不平庸，我尽力做着我的工作，不热血也不冷血。
我遇见了与我携手一生的人，他叫中岛敦，在孤儿院长大，一身凛然正气。我们结婚了，还在他原先的孤儿院领养了一个女儿。
我可以坚定地说，我爱敦。但我仍不知道我对先生是什么样的感觉。
或许他是我年少时代最美丽最遥远的一场梦。烟消云散后我依然记得他的美，可我知道在这个真实的世界里我爱着敦。
先生对中原先生是否也是如此呢？他不能忘记织田先生，可不知不觉间中原先生早已成为他心尖上的人了吧。然而他不曾为此停留。
先生不知道的是，他未能成功救赎我，他带我见识了世上至美，以为那就够了，可他亲手抹消了那段时光，他不知道把希望抹去是比绝望更深重的绝望，他委实不是一位合格的先生。
可我爱他。